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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深一度李晶晶:解困就是“不停地说,让声音越来越大”|媒笔记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08-16

/ 媒笔记 /
🕐 2023年2月26日
📚 李晶晶:解困就是“不停地说,让声音越来越大”
✍🏻 整理人:朱梓函

李晶晶

李晶晶,北京青年报深度部记者,主要从事社会热点报道。

代表作品:
[1]《目击哈塔伊救援:一次次“疑似生命迹象”落空之后丨震区手记》
[2]《105天后,小城伊宁迎来解封丨深度报道》
[3]《买房11年,300名业主住进西安烂尾楼丨深度报道》


你知道一名心智障碍者如何工作吗?这不仅仅是劳动的过程,更是TA努力融入社会、希望被周围人和整个工作体系接纳的过程。

一名心智障碍者的姐姐描述道,“我们想获得接纳,以为这只是要喝口水的事情,但是会发现周围根本没有水,我们就被逼着要去挖口井。”

从这个层面上说,创办于2015年、现有产线员工(即参与零件组装的员工)42人且全部是心智障碍者的中德融创工场,就是这口井。许多心智障碍者的故事就在这口井里静静上演,他们汲取着这里的水,也透过这口井眺望遥远的天空。

作为旁观者,我们怎样去接近、了解和挖掘井中故事?近日,北京青年报深度部记者李晶晶做客“解困者说”沙龙,围绕解困式报道金牌案例《当心智障碍者成为一名“蓝领”》,分享了她的采写经验及个人观察。

以下是沙龙实录:

Q:当初为什么想做这个选题?

A:最开始是通过一个类似于本地优秀企业推广片的纪录片了解到中德融创工场,它里面关于心智障碍者参与零件组装的故事吸引了我。
因为目前大部分心智障碍者的谋生、融入社会都只是做一些剪纸、串珠之类的手工艺品,基本上是在利用人们的同情赚钱,但是中德融创工场的产线员工生产出来的零件真的可以流入到苏州太仓运转体系当中去,为社会发展做贡献,也就是真正和普通人一样工作来养活自己,这在我看来是有价值的一件事;同时纪录片也提到中德融创工场是全国首家针对心智障碍者提供就业机会,我报题之后编辑也认为挺有创新性、有社会价值,就让我去苏州实地做这个题。

Q:在报道之前你对“解困式报道”概念有所了解吗?或者当时做这个报道的时候,有带着这样一种“解困”意识去做这一篇报道吗?

A:有所了解,但是了解的也不太深,我会觉得是为一个群体供了一个可能的解决方案,但不可能去纾解他们目前的困境,同时我会觉得这个事是有意义的。

Q:那在实地采访的过程中,您是如何联系到自己的采访对象的?

A:当时我直接联系了这个工厂的公关负责人,他也比较欢迎我们进行采访报道,因为受关注更多的话就会有更多企业给予他们帮助,但是整个采访过程中这个公关人员也一直跟着我,可能这也是他们的工作要求。

我首先参观了这个工厂,接触和了解其中的管理者,我原本的这个构想是描写工厂从小到大、慢慢生根发芽的过程,但后来发现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其实就是一个人有了好的提案后去找好的企业、找政府谈合作,然后正常地招募到管理层的人。那么与我之前的想象相比,我会觉得这个方案更具有可持续性,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没有特别宏大的口号,而是真的能产生盈利,里面的人都按部就班以正常工作状态去运营工厂。

在采访了包括以色列人玛丽娜在内的管理层之后,我开始采访员工,我的方法是让那个公关负责人给我推荐了几个人,因为他比较了解员工的个性。我先采访了18岁的姑娘李融、然后是小吉和他的姐姐等。

彭欣是我在采访过程中自己了解到的,我当时突然想到,这个工厂希望让员工完全融入这个社会,那会不会有一些员工从这个工厂去到别的工厂工作?然后我就去问了一下,还真有两名员工做到完全能够胜任比较简单的工作后选择“走出去”,其中一个就是彭欣。他后来去了苏州另一家外资企业,做快递收发的工作。这个点的挖掘让我觉得这个工厂有持续性的社会价值,因为能够为社会输送工人。

不过在接触彭欣的时候的也了解到他们的很多烦恼,比如还是没有什么企业愿意去真正接纳他们,很多企业会把这些员工挂靠进来,利用他们的残疾人身份去减免税收,每月也发他们一人一千多块钱,但并不让员工真正去工作,员工也就不能真正体会到融入社会是什么样子,不能真正有同伴、有领导,不能习得社会性规则、真正变成一个社会人。

Q:刚刚提到有公共人员在采访的时候跟着,这个会对采访有不好的影响吗?

A:在一些细节的获取上肯定是有的,比如说有工厂相关领导在旁边的时候,我肯定没办法去问工厂存在的问题,一些采访话题的深入也比较难。当时我了解到心智障碍者在男女行为中边界感会比较弱,好像之前发生过性骚扰事件,但我就没能了解得非常清楚。
Q:那在之后的采访经历中还有遇到过类似的现象吗?在这个过程中有逐渐探索出巧妙应对这种阻碍的方式吗?
A:有一定经验吧。你要去采访的话,当地的宣传部就会以记者老师去称呼你然后拉着你吃饭,但是一般来说记者会觉得很别扭,你的采访对象看见当地有一个官员在身边的话也会非常别扭,同理企业也是如此。如果有企业的公关在身边,那些员工会不太敢去讲话,我就会在采访过程努力留一下员工的联系方式,之后再去联系他,那他可能会更松弛一点,对你的采访更有帮助。

Q: 中德融创实际上有42名员工,您当时是如何去表达自己想要寻找到哪些采访对象采访对象的呢?

A:我一开始设想的是找工厂变化最大的员工,但其实公关人员推荐的是表达能力还算可以的员工,因为有一些员工完全是不跟你接触的、不愿意说话的,同时员工家长对于面对媒体的态度也很重要,推荐给我的的也都是之前接受过媒体采访、愿意跟你聊他们孩子的困境的家长,所以这个过程我基本上没有感受什么太大的阻力。

Q:您刚刚提到,有许多公司招心智障碍者实际上是为了减免税收,导致心智障碍者无法更好地融入社会,这个细节您是通过哪些渠道发现的?

A:其实过往报道也有提到过,然后我在采访过程中也发现,这些员工基本只有初中甚至更低的学历,不上学后就专门在家待着,父母又要出去工作,就只能把门锁上,那么心智障碍者在家里是处于非常封闭的状态,就像文章里有一个细节提到,小吉在家里就面对着灰色的沙发,他每天就是站起来、走一会儿、坐一会儿或者发呆。

有的家长可能没有像小吉姐姐这么关注心智障碍者的状态,他会觉得孩子活着就行了,或者觉得在企业挂靠一下领钱也挺好。但文章中三个主人公的家长都认为孩子有一个班儿上、能交到朋友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会没有那么抑郁,家长的负担也没那么重。

管理层面的话,玛丽娜也和我提到面试员工的时候会发现他们之前已经缴过社保,但是家长说他们一天工作都没有做过,所以再问一下就会知道挂靠企业领钱这个事实。

Q:整篇文章中心智障碍者本人的引语实际上并不多,您当时有专门去采访他们吗?

A:有,而且这也是我觉得非常非常困难的。
我第一次见到姚圣洁是在他爸爸店里,那里有一个茶台,他会把自己面前所有的水都给喝掉让自己特别撑,但是他爸爸累了一天、口干舌燥且没水喝。所以他爸爸只能把水藏起来,估计他应该口渴要喝水的时候再把水递给他一杯。我在跟他交流的时候,他嘴里的话的音节都不完整,所以他爸爸妈妈才会对他进入工厂工作后说自己做弹珠这件事印象深刻。

而我的另一个采访对象李融会咿咿呀呀地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有可能突然大声或者突然小声,刚才说过的话也会突然重复一遍。她的心智大概是正常人八岁左右,会说自己变成了花蝴蝶或者今天吃了什么,但是不能理解一些比较复杂的词汇,比如说“梦想”“未来规划”。所以我对他们的观察会比较多,但是跟他们交流就难了,只能跟家长交流。

不过家长的回答可能会有一定主观性,甚至对采访造成误导,所以需要你把有疑问的点反复确认,通过采访对象比较简单的短句去印证一定东西。

Q:这篇文章中有很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比如说父亲能够清楚记得送儿子上班的路上的红灯数量,还有很多对心智障碍者举止的描写,您觉得自己在挖挖掘细节上有什么技巧吗?

A:我在采访的过程中会获取到信息,然后会注意到一些可追问的点,比如父亲姚运卫说他每天送儿子要花很多时间,我就会问他这样做是不是特别困难,你在这个路途中会不会觉得无聊,或者是你观察到一年四季有什么变化,然后他就会告诉我每天数红灯的细节,把这个细节加入到文章中就能把一位父亲为心智障碍的孩的付出具象化。

还有一点就是——现场对于记者非常重要。有的细节比如小吉怎么去串珠,单纯听他姐姐描述你是理解不了的,但是去过他家里后你就会观察到串珠摆满电视柜,能通过生活环境还原出他之前的状态,也能够引申出更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实地采访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尽可能地还原细节。

另外我还想给大家分享一个技巧,就是在实地采访的过程中,你可以问你的采访对象能不能打开家里的某个相册看看以前的照片,这样的要求不仅能帮你还原故事、进行场景描写,还能促使采访对象回忆从前,往往会给你带来一定惊喜。

Q:在写深度报道的时候,我们都知道细节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新手记者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可能——细节要到什么程度才算足够,多少细节才能够撑起一个故事?那您当时在做这个选题的时候,是怎么样判断的呢?

A:其实你问的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我也很难去给一个答案,只能自己慢慢去摸索。比如我觉得小吉每一个人生的转折点或者是小吉姐姐每一次心绪的转换都要有,需要能把一个人的人生阶段在自己脑海里头像放电影一样过完,把这条线单独给拎出来,然后通过时间线去还原具体细节,先针对大的节点去问一些场景性的问题和一些自己印象深刻的片段,再去问桌子上摆了什么、那条街上有什么风景等等,总的来说就是梳理时间线、深入具体事件、还原事件场景这三层,这样做完工作就会觉得故事写得还挺详尽的。

成稿的时候我还是挺痛苦的,因为跟我当初的设想不太一样,最后还是觉得可能个体故事更能够撑起这个工厂,但工厂怎样去改变员工、员工自己的人生故事两部分交织起来,让我觉得这篇稿子是想要去解决一些事情但最后又变成故事类的叙述,似乎有点混乱,如果是现在来写,我可能会写得比那时候更好一些。

还有一个问题是,采到的细节如果比较多,你不知道什么是能用上的。比如说我采访小吉的时候了解到他曾经因为在地铁上去拍女性的肩被警察抓到警察局去,去他们家采访的时候他也把他的手搂上我的肩;李融的妈妈提到过自己的女儿和工厂里一个高个子员工想要去谈恋爱,但是她妈妈比较担心他们日后婚育的遗传问题……这些关于情感、社交的细节我本来也都想融入进去,我觉得挺能体现他们现在的这个困境,但是工厂那边提供的一些故事和李融妈妈说的相悖,小吉的姐姐也担心写出来对小吉不好,所以我把这些细节最终拿掉了。

Q:您提到整个故事中的细节需要进行一些取舍,那除了您本人自所做的工作,编辑在这个过程中有给到什么样的帮助吗?

A:我最开始写的那一版里头还是比较像群体故事,但是编辑一直让我去拎出一个主题,所以我后来才确定了这个比较具体的这个标题——当心智障碍者成为一名“蓝领”。我之前会觉得心智障碍者在参与工作、融入社会的过程中有了自我意识,但是如何去体现“自我意识”在初版稿子中并不明确,所以还是需要比较具体的一个主题,编辑给我的帮助就是让我把这一篇的主题和标题给确定了。

关于细节问题,我之前写到的细节要更多,就像什么小吉的手机壳是追求梦想的英文但他自己又不懂英文等等,但是这些细节和主线不是很相符,就被删掉了,最后保留下来的细节都是和主线相符的,也就是去探究他们成为“蓝领”后的变化是什么,他们以后的出路是什么?

此外编辑也帮助我进行其它的一些纠偏,心智障碍怎么去界定,使用什么词汇比较准确,这也是我们编辑在不断提醒我的。之前我参与过一个包容性新闻有关的 讲座,它有给我一本手册,在这里我也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首先,报道残疾人议题时要关注残疾人面临的问题,避免使用带有贬义、污蔑性质的词汇去称呼残疾人,比如说残废、残缺、畸形人之类。

里面提到一篇报道,报道里说有一个人是盲人,但是其实这个人不是全盲,而是低视力的人。我们在报道残疾议题的时候一定要把相关知识了解透,比如残障分为几个等级,程度是怎么样的,这方面是需要去做功课的,避免用一个很大的词汇去描述这个群体现在遇到的所有问题。

一方面,我们要避免使用正常和健康这两个词来形容没有残疾的人,尽量用“普通人”和“心智障碍群体”这种性质的词去做区分,不让读者觉得残障人士就是不健康、不正常;但是另一方面也尽量不要用勇敢、特殊、超人之类的词汇去形容残疾人,因为这暗示着所有残疾人都应该具备某种非凡的才能。之前那种典型报道常用这些词汇,把一个很平凡的人去拔高而忽视其面临的问题,忽视了内心世界,其实是会让残疾人更有压力。

除此之外,我们要尊重报道对象的生活,尊重个人的声音,使用更多残疾人自己的声音和视角,而不是无残疾群体如何看待残疾残疾人。也尽量提供社区服务的信息,比如说社会保险、医疗护理等方面的相关信息。

Q:您写作过程大概是什么样的?首先会拟定好主题是什么、结构是什么,还是说会采取更加自由灵活的方式呢?

A:一般我们写这种类型的报道,可能先会给你一个场景,比如进入到工厂后看到了什么,然后就像那个镜头移动一样去介绍一下眼前的人物,再顺着这个时间线去讲出他的故事。一般来说写这样的报道都是采用这样的结构,会比较好写。

但这一篇的话,我在工厂也没有观察到李融,最初观察到的一些细节也没啥用,后来编辑就建议我先去整体确定一个框架,稍微去说一下场景当中我觉得最重要的那个人,再去详细介绍工厂。

后面我想把主题再拔高一点,因为我们普通人去工厂工作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去羽毛球馆打羽毛球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这些心智障碍人士的很多权利被隐形地剥夺了,他们需要一点点去拿回属于他们的权利,最后稿子也想归结到——正常的权利是什么?心智障碍者怎么失去、之后又艰难夺回这些权利?

Q:心智障碍群体或者说它属于的细分报道领域,其实对于一般读者来说阅读兴趣度并不是很高,当时在成稿或者说在决定做这个选题的时候,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吗?

A:其实小吉的姐姐还说感谢我关注到这个群体,因为她自己大学是传媒类专业的,也知道写残疾议题的稿子一般阅读量什么的不会很高。但是我觉得这样做也是有意义的,因为我采了之后还会有很多媒体去跟进,好像有一个央视的拍纪录片又问我要了一些联系方式,可能他们那边也会去跟进。

有的时候我们做媒体的可能会觉得,我们自己并没有帮助采访对象做出什么改变,稿子传播量也不广,没有什么人去关注到这些群体,但其实还是有的,而且媒体报道多的话工厂就有可能有更多的投资,还会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给心智障碍人士,所以这也是比较有意义的。

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真实的声音去表露出来,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只有我们不停地说,说的声音越来越大,才有可能改变他们的境遇。

Q:在报道结束之后,您和曾经采访过的对象还有联系吗?

A:联系就其实就仅限于朋友圈点赞,但我会知道他们以后的生活。比如说姚圣洁的妈妈会说儿子祝她生日快乐,小吉的姐姐一直在关注残障议题,工厂那边的反馈就是比较感谢我们的报道,因为后面央视的人又去拍了一下他们,媒体的声量越大的话,他们面临的机会就越多。

Q:您也从事的是社会热点和法制新闻的报道,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接触许多社会弱势群体,我们不断去报道他们的故事,但实际上可以见到的改变是非常困难的,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感觉无力的时刻呢?

A:我觉得经常会有。我们媒体的力量解决不了更大的问题,可能有些人会觉得写了也没什么用,但是我是觉得会让更多人了解到他们的境遇,比如心智障碍群体这一块会让更多企业了解到其实他们不会给我们造成潜在的威胁,不会情绪失控、伤害其他人,也会让很多读者意识到我们不必去过于恐惧或者是过于同情他们,让平等意识上一个台阶,并不只是说他们怎么去融入我们这个社会,而是我们这个社会怎么样去接纳他们。

之前小吉的姐姐会提到说去餐厅点餐的时候希望考虑一下心智障碍群体点餐的需求,就像现在为很多身体不方便的人设计坐着轮椅就能上的台阶,这都是被一点点推动着所做出的改变。所以先要有暴露问题的一个过程,才有可能之后去解决问题,即使这个过程会十分漫长。

*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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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统筹 | 陈渡归

值班编辑 | 刘柏轩

运营总监 | 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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